【專欄∣羅卓丹傑】啟動歡喜心

【專欄∣羅卓丹傑】啟動歡喜心

羅卓丹傑VI 文:羅卓丹傑


藏傳佛教的教理行證

噶舉派的祖師帝洛巴大師曾經說:「遠離一切能執、所執,就是見(教理)之王。無散即是修(行)之王。不刻意而自在即是行之王(行)。無希無懼即是果之王(證)。」這段話承襲了佛陀開示的精髓,也就是「一切不離心」。因此,如何能夠遠離一切能執、所執?就是直觀自心本性。於心性中安住,就能無散,於心性中自在不刻意就是行,最後,心性光明圓滿體現,就能遠離希懼、無有罣礙。

這樣的傳承一直延續至今。在藏傳佛教中,為了幫助學子在理論上遠離能執、所執,同時在經驗上實際體驗遠離能所二執的無散和自在,分別透過了佛學院與閉關中心這兩大體系,完整地將教理和實修的精髓做了一定的保存和延續。圍繞著這兩大核心,在藏區,乃至之後到了印度、尼泊爾、不丹等喜瑪拉雅地區,依不同傳承、不同上師的心意,建立出不同規模的組織和建築群。

以我出家學習的創古寺為例,創古仁波切在尼泊爾成立了兩所閉關中心,也在尼泊爾南無布達山上和印度瓦拉納西成立了佛教學院。寺院的宗旨,即是世親菩薩所說的:「佛正法有二,謂教證為體,有持說行者,此便住世間。」藏傳佛教寺院的目的就是住持佛教,延續佛陀教、證二法的傳統。


2013年春季善報

過去和現在

如果往回看,我們回溯到佛陀的時代,可以看到佛陀的大部分教法,多是以問答的方式做講說。當時並沒有佛學院的建築,也沒有特別的閉關中心。佛陀時常端坐在林間、樹下,或者托缽行走到某個村落,在某個村民的家中,遇到人們的提問,給予不同的回答。這些智慧的結晶成為了浩瀚的藏經,成為我們教、理、行、證的依據。

這些問答不只發生在古代的佛經當中,在我們現實生活當中,也常常能夠聽到。對佛教有興趣的人,剛開始會問一些知識類的問題,例如常聽到朋友問我:出家可以結婚嗎?佛教徒可以吃肉嗎?你為什麼要穿裙子呢?什麼叫做北傳、南傳呀?我對佛法有興趣,可以建議我先讀哪一些書籍呢?

當基本知識的架構清楚後,許多人開始深入佛理,他們會問的問題例如:我覺得佛教中慈悲的觀念很好,請問有什麼法門是我可以修持的?我很喜歡《心經》闡述的空性的道理,空性和現代物理談到的一些觀念很接近,請問該如何解釋?

在教、理的學習和思維的基礎之上,有些人開始實修,並且應用在生活當中,他們會問:佛教的思維和禪修的練習,讓我的心平靜許多,我應該如何保持,如何在生活中、工作中去應用、實踐佛理?我禪坐的時候,心情能夠平靜,但是回到了生活,又開始煩亂,請問我該怎麼辦?現代西方很多科學機構,或者著名學府,都在討論大腦和心智方面的主題,許多仁波切也被邀請去做實驗,請問佛教的理論,或者禪修的方法能夠在現代的教育體制中,起到什麼作用?

以上知識類和義理類的問題,我將它們對應到所謂的教和理,實修、應用類的問題,我則歸類到行裡面。

傳統與現代結合的正面發展

由於網路科技的發達,許多過去求法上的困難,多少得到了紓緩,弟子們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樣長途跋涉去求法,許多知識類、義理類的問題,在Google上通常能夠找到不錯的答案。現在,許多身處尼泊爾、印度寺院當中的上師,也慈悲透過網路直播、網站等,幫助學子培養正知、正見。在台灣,一位朋友說道:「現在真是幸福,打開電視24小時都有法師在說法。」

至於實踐、應用類的問題,需要靠以自身做實驗才能獲得解答。現在各地禪法興盛,許多上師廣開方便門,不用成為佛教徒也可以修持基礎禪法,幫助現代人的身心得到了安樂。如《世界上最快樂的人》的作者,也是我親近的老師之一的明就仁波切,在亞洲各地,包括台灣北、中、南每年定期推廣次第的「開心禪活動」,除了許多老參弟子參與之外,新面孔的學生愈來愈多,年齡層也逐年降低。

就像當年佛陀跟弟子直接接觸,提供問答的機會,現在,藉由網路的便利,學習佛法和向上師請益的機會,的確是增多了。

我觀察到的一些問題

然而,在許多好的發展的同時,我也發現一些問題。

首先,我看到很多普羅大眾被初入佛教的高門檻給嚇到了。進入佛教的門檻很高,尤其是藏傳佛教,深奧的名詞術語、豐富的見解觀點,加上富有藏族文化意象的比喻,讓人有些眼花撩亂,反而使人不明白真正的意思是什麼。《語言本能》一書中提到:「理念是一個物件,句子是一個盒子,而溝通就是運輸。」如果我們手中拿到一個盒子,但是卻不知道如何打開它,那麼裡面的物件,也就不可能被取得出來使用。佛教精采的教理寶藏,全都被包在各種語言、比喻的盒子裡面。我們需要一個有智慧的解經者,他的工作不是過度包裝,而是打開包裹就好。

再者,現在這個消費至上的年代,許多佛教徒也容易帶著消費的心態前來學習佛法。這是什麼意思?台灣地方小,在這樣有限的市場裡面,各宗各派為了鞏固信徒,只能不斷推出各種新的點子、新的產品來吸引大家,結果很多珍貴的法門,變成便宜的商品包裝出售。信眾爭先恐後前來聽法、接受灌頂,就好像四處收集各種精美的禮品,一個個帶回家囤積起來,但其實自己打不開,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有時還會批評別人的禮品不好看,不是正版。最後的情況是,信眾都被寵壞了,變得更挑剔,更有分別心,這其實是很痛苦的。

上述的兩個問題,我歸類為信眾教育上的問題。見、修、行、果都被擱置一旁,不但沒有超越能執、所執,執著反而更深;沒有無散,反而更散亂;沒有自在,反而更罣礙。

這樣的問題之所以產生,跟傳法者,也就是僧團本身息息相關。因此,第三個問題是我從自己身上去做的觀察。身為一個僧人,一個弘法者、翻譯者,我時常覺得:大眾會被嚇到或者寵壞,很大一部分源自於傳法者的迷失。這不是指傳法者的素質不夠好,或者知識程度不夠,事實上,藏傳佛教傳統教育培育出來的學生,普遍素質都不低。我指的迷失是跳脫不出一些既有的框架,換句話說,被卡在當下的安適寶盒中,沒有宏觀地回顧過往,前瞻未來。

跳出框架需要智慧,而其關鍵在於利他的熱情與歡喜。然而要能跳出框架的先決條件,是必須自己站穩,必須在規律、穩定、法度的理性基礎之上,才能有所超越,因此,戒律的穩固是重要的。我想這就是佛陀戒、定、慧三學的架構核心。

行佛事業者:噶瑪巴

在自己學修佛法的過程中,我接觸到一些人、事、物,讓我得到許多啟發,也讓我看到希望,或許以上的問題,是可以逐步得到解決的。其中影響我比較深的,是第十七世大寶法王噶瑪巴,因此我想分享一些故事。

噶瑪巴今年28歲。很多人問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說撇開許多標籤,例如法王、轉世者、時代雜誌年度風雲人物,或者未來的宗教領袖等等頭銜,他,是一位很平實,同時對佛法充滿了熱情和創造力的年輕人。名號和地位帶給他極大的責任,一路走來,我看到他如何平衡自己,不斷地在佛陀的教言、歷代噶瑪巴的語錄中鑽研,充實自己,同時也努力在紛擾的現代世間當中實踐教法,並且將自己的感受,以大家聽得懂的語言毫不吝嗇地分享出來。

回到基本面:皈依、修心

法王很強調佛法的基本面。記得在法王召開的首屆噶舉大會上,當時各地噶舉教界長老全都到齊,那是一幅有趣的畫面,法王當時才20出頭,英挺地端坐在70、80歲的諸山長老的上首。第一天法王就談到:「現在很多人都在弘傳甚深的教法,例如大手印、大圓滿,或者甚深空性等等,可是卻連最基本的皈依三寶都沒做好。」接著又說到:「現在佛學院當中,大經大論固然重要,但最根本的皈依、修心的學處,更要注重。」之後,法王制定了學院當中皈依、修心的課程,而且他的多次公開課程,也都環繞著皈依、修心這些主題講說。

佛法要和自身經驗做連結

為法王翻譯是一件充滿喜悅的事情,這份喜悅不是因為聽到了某個深奧、從未聽過的新鮮法教,而是突然聽懂了以前習以為常,誤以為自己已經很懂的句子或內容,經過法王真誠的解釋,因此和自身的經驗產生了連結,因此而感動。法王幾乎在每次課程中,都會提到慈悲心的重要,也都會提到他自己小時候的故事:「我三、四歲時,人還在家鄉,當時牧區經常需要宰殺牲畜,有一次看到村民們正在殺牛,心中生起很強烈的悲憫心,到現在那幅畫面都歷歷在目。後來我進入了佛門,學習佛法,依止很多上師,但是我覺得,再多造作的學習和思維,都比不上年幼時那一念自然、真實的悲心。」法王時常鼓勵學生,修學佛法的時候,要和佛法產生連結,要從自身的經驗上去發掘,這樣才會有所感動。有了感動,佛法才會有效用。

僧眾的溫故與知新

每年年底,法王都會親自前往菩提迦耶,帶領大眾舉辦噶舉大祈願法會,與會大眾有上萬人,僧尼二眾約六千人。這不只是一個祈願世界和平的活動,藉由祈願法會這個平台,來自尼泊爾、印度、不丹,甚至海外各個噶舉道場的僧眾,都能有一次溫故知新的機會。

首先是「溫故」,或許可以說是整頓。法王帶領祈願法會的初期,做了幾件事情:統一噶舉祈願法會唸誦儀軌,統一僧團服裝與約束規範,同時推廣素食。這段過程從2005年開始至今,過程是讓人感動的,是有效率的,同時迴響也是很大的。很長的一段時間,法王埋首於律典和歷代噶瑪巴的教言等藏文文獻,由於他懂中文,他同時也參考很多中文佛教文獻,例如義淨論師的《南海寄歸內法傳》,當中記載的那爛陀佛學院的僧團制度,有很大一部分成為了現在藏傳噶舉教派僧團制度的核心。他殷切希望藏傳僧團能夠了知律法,甚至親自將《南》書譯成了藏文。

在這個基礎上,他親自指導僧眾縫製戒衣,統一僧服的顏色尺寸,親自以分解動作帶著僧眾合掌、跪拜、行走。他也親自斷肉吃素,針對這一點,他除了從宗教的角度解釋之外,也大量吸收和分享環保的觀念。法王這樣親力親為,廣泛地對僧眾的食、衣、住、行予以關切,逐漸得到了僧眾的共鳴。記得當年噶舉各道場中,自願領受比丘戒的僧眾破紀錄地增多,有條件的寺院也開始植樹,落實垃圾分類,甚至部分寺院自動成立喇嘛環保隊,自動定期在寺院周圍拾撿垃圾。

除了溫故之外,我覺得「現代管理知識」是整個傳承組織之所以能夠穩定向前邁進的核心。祈願法會組織剛剛開始籌備的時候,法王親自將許多組織章程、人事分配表、祈願工作SOP、會議章程等等充滿現代管理專門術語的文章,逐一翻譯成藏文,並且製作成投影片。多次的籌備會議,都是由他親自主持,為組織的執事僧眾解釋每一個流程的意義。記得當時一位大堪布聽完之後跟我說:「SOP、5W2H,怎麼比中觀還難呀!」當時的會議很熱絡,大家都被法王的熱情所感動,雖然聽不太懂,但心中似乎都在想:「雖然現在不懂這些方法,但是為了祈願世界的和平,以後慢慢可以做到的。」

結語

藏王赤松德贊曾經針對藏傳佛教的「見」和「行」兩方面制定了準則。見的方面,要依循的是龍樹菩薩的甚深緣起中觀見;行的方面,要依尋的是靜命論師的律法和菩提心的傳承。緣起法則,是萬法的實際情況,是當代人類應該關注的重要課題。不害他人的如理行儀,和積極地慈悲利他的菩提心的實踐,更是現在這個充滿苦難、紛擾的世界,急迫需要的行動。

佛陀的教、理、行、證不能成為一個死的制度,或者是呆板的理論。整體佛教各宗各派的教育體系,例如佛學院、閉關中心,或者成立於現代社會中的各個中心、寺院、道場之所以能夠源遠流長,重點在於弘法者,也就是我們自己的熱忱和歡喜心是否啟動,是否在轉動。不然,再好的見解觀點,再多的佛教知識,再棒的禪修技巧,也都無法引起共鳴,重點是,自己的生命將無法受益。

佛陀的法教,是初善,中善和後善,意思是:一個行者在修持旅途上的每一個階段,生命都能有所得益。《瑜伽師地論》解釋:「初善者,謂聽聞時,生歡喜故。中善者,謂修行時,無有艱苦,遠離二邊,依中道行故。後善者,謂極究竟離諸垢故,及一切究竟離欲為後邊故。」

我相信,啟動了聞法的歡喜心,一切善就會發生。羅卓丹傑VI

文章出處原文刊載於《2013‧春季‧善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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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卓丹傑

羅卓丹傑 Lodro Tengye

記憶中的我,揹個背包,在大草原上,找尋上師。在一個山洞裡,這位上師告訴我,等你很久了,別浪費時間,好好聽我說法,存憶於心,背誦,思惟,實修。最後離開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名字:羅卓丹傑,和一個符號。

I remember carrying a backpack across the great grasslands searching for my Guru. Within a cave, the Guru told me, “I have been waiting for you for a very long time. Don’t waste time and listen to my dharma carefully. Keep it in your heart, memorize it, contemplate it and practice it.” Before we parted ways, he gave me the name “Lodro Tengye”, along with a s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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