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羅卓丹傑】發現出離心

【專欄∣羅卓丹傑】發現出離心

羅卓丹傑VI 文:羅卓丹傑


台北街頭的臆想

出離真的有這麼重要嗎?我在台北,心中想著這樣的問題。

街道上,我輕輕地感受著經過我身邊的每一個人,有老夫老妻,有年輕情侶,有一家老少,我想: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大雨過後的周日晴朗午後,出離心會不會是一個不太需要的事情?

「出離」兩字,使我聯想起的畫面是:深山古剎裡的僧人、山洞裡瘦骨如柴的修行者,或者是剛分手的情侶、坐在海邊的退休人士……

總之,我腦中的共相(影像)不停出現,全部都和眼前台北街頭的畫面,一點關連性都沒有。

出離心的定義

回到家裡,翻開過去讀書時的筆記,找到一些資料:

出離心的定義:對於輪迴之苦感到疲累,進而想要求得解脫的心。蔣貢康楚仁波切在《三主要道釋論》中解釋:「出離心,不僅是想從三惡道出離,更是想要超脫整個輪迴。」

仁波切進一步解釋:「我們都有一種愚蠢的顛倒認知:以為輪迴痛苦大海當中,還有那麼一點有漏的快樂。」仁波切比喻這種顛倒,就像是一隻總是飛繞不停的「貪取不淨物的蒼蠅」一樣,因此,「如果沒有一種深切的出離心,就不會有任何方法,能夠平息或者改變我們的顛倒之心。」

現代人的出離

輪迴、痛苦的本質,就如蔣貢仁波切所說的,是一種「顛倒認知」,古人、現代人都一樣。只是,生活型態不同了,節奏不同了,畫面也不同了。

因此,我試著放慢腳步,靜下來想一想,自己的生活型態是什麼?我執著的是什麼呢?

古人執著的或許是牛羊、馬車、茶葉之類的,現代人執著的,可能是所有「i」字頭開始的物品……首先,我眼前就是一台筆記型電腦,我試著打字打慢一點,感受我在用的是什麼;手邊的智慧型手機,自動出現一些廣告或者垃圾簡訊,我試著反應慢一點,不急著去點選或刪除;同樣,窗外許多大型廣告看板,我試著靜靜的看著某一個點,給自己一點正念的空間,把事情看清楚。

由於放慢,覺知、出離似乎也開始了。

從分別心中出離

在佛學院的第一年,我們學習《覺心論》(舊譯《心類學》),這是一本有系統的介紹佛教心理學架構的基礎教材。當中說到分別心和煩惱的作用,就是產生我、你的對立,加深距離,並且把一件小事誇大、渲染、粉飾,讓簡單變成了複雜,讓我們看不清楚實際情況。例如以下圖表。


2012年夏季善報
插畫:阿言


十分明顯地,分別心的所有「誇大想要」,都不切實際。如同蔣貢仁波切提醒的愚癡顛倒:幻想輪迴痛苦大海當中,還有那麼一點有漏的快樂。因此常常在期待和失望當中痛苦不已。

出離:有點叛逆

首先,看清B欄的錯亂分別,從C欄的痛苦輪迴中脫離,回到A欄的單純,這就是最開始的出離。

這讓我想起了佛陀的身影:一位英俊挺拔的太子,不顧一切,跳上車匿駕駛的馬車,毅然離開皇宮的奢華生活,這樣的畫面,很夠叛逆;之後,這位投入苦行僧行列的太子,在六年之後,又在其他苦行者的嘲笑聲中,再次選擇了離棄,毅然邁向金剛座菩提樹下,這樣的畫面,很夠勇氣。

有時想想,如果佛陀的一生是按部就班的,如同一般王子的人生,在皇宮裡長大、娶妻生子、接掌王位,然後戴著寶冠,在他的寶座上開悟,可能就沒那麼有戲了。

出離需要勇氣,出離是我們每一個人斷奶、成熟、長大的過程。然而問題在於,我們總是不經意地對輪迴上癮,我們不想斷奶、長大,害怕非主流的想法,恐懼和別人不一樣。

佛陀因為出離,放下了他在皇宮的奢華習氣;他捨棄苦行,放下了他對苦行的執著和極端的認知;最後,在經驗了這樣的極樂和極苦的兩種極端之後,佛陀超越了兩邊,在菩提樹下,得到證悟。

別再「ㄍ一ㄥ」了

有一次,我陪同創古仁波切出席一場高級晚宴。座位上放有名卡、禮品、鮮花。由於我是翻譯,陪同仁波切坐在主桌。我有些緊張,尤其看到自己的名字「堪布丹傑」四個字,斗大地印在名卡上,再看看同桌的,都是有地位和身分的人士,自然就「ㄍ一ㄥ」了起來。

大家對號入座後,都沒有人說話,場面有些尷尬。身為翻譯,我看看仁波切,他老人家很自在,輕鬆微笑地左顧右盼。空檔時,我翻譯了菜單給他聽,那晚有大約九道菜。很快地,上了第一道菜,那是一道精緻的餐點,盤中放了六個小菜。


2012年夏季善報


仁波切吃完後,似乎有話要跟我說。在這樣一個莊嚴肅穆的場合,我趕緊畢恭畢敬地,用僧衣的一角遮住我的口鼻,低著頭,靠近仁波切。只聽仁波切說:「今天的六道菜都上完了,下一道是水果甜點。」

我楞了一下,心想:「這只是第一道菜呀!」抬頭看到仁波切的笑臉,我才理解:仁波切是在開玩笑……。但是身為翻譯,又是堪布,在這樣的高級晚宴上,我嚴肅地琢磨著:「這要翻譯嗎?」馬上,就聽到仁波切輕聲地說:「別緊張,這不用翻譯,呵呵。」

出離的第一步:誠實

仁波切一眼看出了我的「ㄍ一ㄥ」,就像他早已看透名分、地位、佳餚一樣,因此,仁波切是放鬆、幽默的。而那天晚宴上的我,刻意地不在乎與清高,結果卻成為一個嚴肅、無聊的「堪布」。一位著名的電影教授說:「喜劇中,主角總是想盡辦法要打進陌生的環境中;但在悲劇中,他卻是努力想要逃離出來。」③那晚,我就是個嚴肅、無聊的悲劇主角。

仁波切讓我知道了:出離的第一步,就是要誠實面對自己,看見自己的執著是什麼,在「ㄍ一ㄥ」什麼。看清了,就會覺得實在好笑。不然,許多學佛的人會變得嚴肅,不苟言笑,甚至悲傷,並且容易僵化於形式和制度之下。

如同蔣貢仁波切說的,別再作那隻「貪著不淨物的蒼蠅」了,出離,就是誠實的作自己。

從靜靜坐開始,出離

談了很多,想了很多,在台北街上也看到、經驗到了很多……。最後,我還是回到禪修墊上,就是坐下來。

記得曾經有一位上師跟我說,要傳我一個很棒的咒語,我很興奮地問是什麼。他說:「坐、坐、坐……。」(當時聽完,我並沒有很興奮)

然而,在結束一天台北街頭的遊走後,回到家,靜下來坐著,真的很有力量。與其消極地夢想著某天(或者就是年底),在具有加持力的印度菩提迦耶的正覺塔前靜坐,才能開始出離,不如就在家中,自己熟悉的這張椅子上,靜靜地、放輕鬆,坐下來吧!

這樣的坐,需要勇氣,需要覺察,需要一點點的叛逆;就像當年佛陀走出皇宮、歷經苦行,最後坐在菩提樹下一樣,他的解脫──究竟的出離,就是從那一刻開始。

很喜歡現代舞大師碧娜‧鮑許的一句話,我稍微改編一下,分享給大家:「坐吧!坐吧!不然我們會迷失。」或許,現代的出離,就是從家中的椅子上開始。 羅卓丹傑VI

※注釋

    1.佛陀弟子,本為釋迦牟尼為太子時的僕役,負責為他駕車。在悉達多王子出家後,也跟隨他出家。
    2.弓(台語),讀成ㄍ一ㄥ。有緊、繃、撐等意。如英文的Tense。
    3.《電影的魔力》P.224,霍華‧蘇伯著。
    4.原文是:「舞吧!舞吧!不然我們會迷失。」出自電影《Pina》。

文章出處原文刊載於《2012‧夏季‧善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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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卓丹傑

羅卓丹傑 Lodro Tengye

記憶中的我,揹個背包,在大草原上,找尋上師。在一個山洞裡,這位上師告訴我,等你很久了,別浪費時間,好好聽我說法,存憶於心,背誦,思惟,實修。最後離開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名字:羅卓丹傑,和一個符號。

I remember carrying a backpack across the great grasslands searching for my Guru. Within a cave, the Guru told me, “I have been waiting for you for a very long time. Don’t waste time and listen to my dharma carefully. Keep it in your heart, memorize it, contemplate it and practice it.” Before we parted ways, he gave me the name “Lodro Tengye”, along with a s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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